SYNC-01
Kui 在 Sewer 已經有一年多的時間。說長不長,但也不是很短的時間。她只花了一個禮拜的時間就把店裡應該做的事上手了,畢竟 Sewer 就只是一間小酒吧,除了上酒、備桌跟關店之外,就只有調酒需要花一點時間練習。倒不是說比例跟材料什麼的難記,而是客人們總期待她能做一些花式的動作。是這個部分比較需要練習而已,畢竟她並不是一個喜歡表演的人。人們說表演時看到觀眾專注的眼神會有成就感,但她並沒有這種感覺。無論如何,她的動作還是有做得到位,否則大概又會被中村唸。
中村,Sewer 的老闆,她的救命恩人。他們說中村在港口邊找到她的,但中村從來沒有承認過,只說她是他的表親,因為一場車禍而失去了父母,以及她的記憶。Kui 確實不記得任何來 Sewer 之前的記憶,所以她也沒辦法證實誰的說法比較接近真相,但不知為何,她就是知道中村說的不是真話,是因為要保護她而編織的謊。這個謊也包括中村「還給」她的證件,以及她的名字。但她也不知道自己原本叫什麼名字,所以就暫時接受了「Kui」這個名字。
今晚的客人依舊是那幾個熟客。沒辦法,這樣老舊裝潢又位在這老舊大樓群美食街樓上的酒吧根本不會吸引什麼人過來,而中村那種愛服務不服務的態度更讓 Sewer 在超空間裡的評價低迷不起。Kui 曾經好奇問過中村為什麼要開這間店,如果他不是很想服務客人的話。「Sewer 不是給那種人來的。那種人有很多地方可以去。會來這邊的人就會繼續來。你看阿建,」中村的頭朝正在用店裡古董 KTV 機唱歌的中年男子示意:「他連個界面都沒有,要去哪裡找人聊天?」阿建的旁邊坐著一個樓上霓虹座的妹,看起來近四十歲,正在演出一個對男友百依百順的高中女學生,對阿建走調的歌聲不停拍手稱讚。
Kui 一直都想到街上去看看,整個城市對她來說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吸引力,好像她從來沒在一個城市生活過一樣,整個城市充滿了未知的領域與角落,而她急於知道自己到底在什麼地方。但中村總是對此緊張兮兮,禁止她離開這個大樓群。她一開始覺得只是有些麻煩,但漸漸覺得自己很像被狗圈套住一樣。「你是把我當你的寵物嗎?」她曾經向中村抗議過,但中村只是說「外面有人想要你死。」然而這樣也就夠了,因為 Kui 知道中村沒有說謊。她對城市的恐懼超越了好奇心,甘願繼續待在 Sewer 的舊大樓群裡面。
但這晚發生了一件奇怪的事。3桌那邊不知為何來了幾個看起來很麻煩的混混,桌上堆滿空酒瓶,還一直吆喝 Kui 再拿酒過去。最糟糕的是,中村不在,而在場也沒有熟客在。
Kui 拿了兩手啤酒過去,心裡只想趕快放下收完錢就走,但其中一個黃色頭髮有暴牙的男混混卻在她秀手錶給他們付錢的時候,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拿酒來手會不會痠啊?過來讓我幫你按摩一下啊!」Kui 記著中村教過他的防身秘訣,用力把手腕往黃髮混混的虎口破口甩,掙脫出來。其他幾個混混笑了出來。「人家手比你有力啦!」其中一個說。「幹!閉嘴啦!」黃髮混混說。他轉向 Kui 說:「小姐啊,你沒看我們這邊幾個都男的,聊起天來多無聊啊!不然你陪我們聊個天,酒算我們的怎麼樣?」他的同夥們這時又站在他那邊鼓譟起來。
「你要找小姐的話去樓上找。霓虹座,314號。」Kui 再次秀出手錶要收錢:「兩千四,謝謝。」
「小姐啊,我們才不要霓虹座的阿姨勒,太熟了!」一個混混說。其他人跟著附和。黃髮混混站起來,要繞過 Kui 後頸,扶住 Kui 的肩膀讓她坐下。「哎呀先坐下再說嘛,只是聊聊而已啊,又沒有要幹嘛。」眾人又一陣附和,但笑容都笑得更開了。
Kui 直接用手肘往黃髮混混的臉上拐下去。黃髮的跌到地上,摸摸臉上發現都是血。「幹,我的門牙!」他叫說。混混們都站了起來,其中一個直接拿酒瓶往 Kui 的頭上砸下去。Kui 感到一陣暈眩,黑暗從視野邊緣快速蔓延到中心。她感到重重一擊,然後才意識到那不是她又被打,而是 Sewer 的水泥地板。她整個身體摔到地上了。
但就在這個時候,她覺得自己腦中有什麼東西被打開了。
前幾個月,她拿存了幾個月的薪水買了一台頭盔——頭戴式界面的簡稱——為了更高更新率與解析度的《無盡之拳》。她之前的頭盔是中村給的,是手機還流行的時候就存在的機種。那個頭盔不只連字都看不清楚,所有的動作看起來都像是時空斷裂了一樣,不停卡頓。
現在她就好像突然被人戴上頭盔、進入了《無盡之拳》一樣,只是她並沒有能力控制她的化身。與其說這是化身,不如說她像是一個觀眾,附身在別的玩家正在控制的化身之上。她發現她的化身抄起旁邊桌上的酒瓶——奇怪的是,雖然這個界面的解析度低到人物的臉糊到看不出鼻子跟嘴巴,但臨場感卻是前所未有的真實。她可以感受到附身對象的情緒,以及他正想做的事情。她的附身往面前已經趴倒在地的敵人用力丟過去。酒瓶沒有丟到頭,只是打到敵人的肩膀。同時,她也感到自己的肩膀被什麼堅硬的物品砸到。
在這瞬間,Kui 明白了:眼前的敵人,趴在地上不動的那個,其實就是自己。她腦內的頻道跟著關閉,她又回到在地上趴著的自己。她奮力爬起來,才發現自己的眼睛已經被頭上流下來的血蓋住,視線模糊不清。然而不知為何,她就是能感覺到前面幾個混混,甚至後面正在急忙離開的酒客的位置。他們的位置就像一叢一叢的星雲,引誘著 Kui 去進入他們。
Kui 進入了其中一個正在強烈振動的星雲,她的五感與情緒馬上跟這個化身所同步,相信是黃髮混混的。他正在對自己叫囂,雖然她並不能確切的掌握他到底說了什麼話,但她知道是一些羞辱的話。她感到羞恥,或者說她感到她的附身感到羞恥。並不是對她羞恥,而是對身邊的其他混混羞恥。
「你在害怕。」她聽到她自己的身體這樣說。
黃髮混混停下來,才問:「你說什麼?」
「你害怕其他人看你不起。你害怕其他人覺得你連我這樣一個小女生都搞不定。」Kui 一邊說,一邊感覺到她附身的黃髮混混的臉頰越來越熱。「不只搞不定,連打都打不贏。」Kui 補了一句。
黃髮混混的右拳帶著他往 Kui 的頭 mao 過去。Kui 試著往右躲,卻發現自己的身體在往左移動。廢話,她心想,我現在又不是在照鏡子,是在用別人的角度看自己。她舉起前臂護住臉,並感到前臂傳來的痛感。黃髮混混又繼續用右拳要打她的左腰,但她這次學乖了,試著往右倒退,並順勢抓住黃髮混混的右前臂,輕輕拉一下就讓他撲倒在地。她感到黃髮混混的鼻子這次大概斷了,強烈的痛楚也傳給她自己。她同時感到自己與黃髮混混的情緒,困惑了起來。
「這邊是怎樣?」中村說。Kui 嚇了一跳,隨即發現自己已經回到自己的腦袋裡面,不再是黃髮混混的附體靈。她擦掉眼睛上的血,看到中村站在門口,身形幾乎把整個門口都遮住,右手拿著一袋便當,左臂上的義肢手則是喀喀響。
「沒啊,我們只是在玩嘛!」一個混混說。其他的混混也附和,除了剛爬起來的黃髮混混。中村看向 Kui。Kui 說:「剛剛不小心撞到客人,跌倒了。」
「真的?」中村說。他的眼神掃過每一個混混,最後停在黃髮混混身上。
「真⋯真的。」黃髮混混說。「走吧,這裡沒什麼好玩的。」
大樓群,正式名稱似乎是什麼「住商混合計畫群乙組」之類的,基本上就像一個巨大垂直洞穴裡的聚落。人們住在牆上的小洞穴裡,而洞穴的底部就是美食街。美食街再下去,則是停車場與巴士站,也就是所謂的「外面」了。大樓群的內部不管外面有沒有陽光都一樣陰暗,因為陽光只能透過屋頂——聽說有五十幾層高——的天井玻璃照射下來。而太陽從來不會經過天井的正上方,所以天井底部的美食街也就一直陰陰暗暗的。
中村喜歡買美食街一個馬來人開的印尼小吃,今晚的便當就是巴東牛肉飯。但 Kui 沒有心情再去品味南洋的香料與辣度,還在回想剛剛經歷的事情。她很清楚自己沒有戴上界面,也不記得自己喝了酒還是什麼藥之類的。也許那些混混偷偷給我打了藥?即使如此,整個意識附身的過程還是清晰的可怕。或者說,雖然整段經驗都是模糊的,但她清楚的知道,那是真實發生的事情。她只是從來沒聽過這種事情。
她的知識有九成都是透過界面得來的,而剩下的一成則是一開始中村告訴她如何使用界面。中村對匿名與防追蹤有強烈的偏執,當時還特別花了半個月在訓練 Kui 如何不在界面的另一邊——超空間——裡面被別人抓到。這大概也是中村選擇這棟大樓群開店的原因。雖然走廊上裝有閉路電視,但已經很久沒有運作了。整棟大樓群基本上都不在私安——私人保安網路的簡稱——以及警察的監控網底下。也不是說私安跟警察不會來這棟大樓群,相反的,他們常常出現在美食街,裝裝檢查的樣子,給僱傭他們的人看,而大樓群裡有能力的商家則會互相籌一些錢給他們當出勤費。只要大樓群裡的人遵守一個規則就好:不要把大樓群裡的垃圾帶到外面去。至於什麼算是「大樓群裡的垃圾」?Kui 蠻肯定剛剛那幾個混混就算在裡面。
中村拿了一盒醫療包過來放到 Kui 的餐桌上,然後站在 Kui 的後面撥開 Kui 像芒草一般的頭髮,把一些味道濃烈的藥膏用棉花抹在 Kui 頭皮的傷口上。Kui 痛得抽了一下。「我可以自己來,」Kui 想把中村的手撥開,但中村一下就甩掉她的手。「沒有,你還不行。」中村說:「你應該要等我回來。我訓練你不是為了讓你去跟混混打架。」
「等你回來——你的意思是要我去陪坐那群廢物嗎?」
「我不是那個意思。」中村的手繼續抹藥在 Kui 的頭上。「我要說的是——」
「——知道啦知道啦。跟人家起衝突太招搖,會引來警察什麼什麼的,然後可能要殺我的人也會來什麼什麼的——」
中村的手停下動作,Kui 感覺到肩膀一陣冰涼——那是中村的金屬義肢左手放在她肩上。「我是認真的。」中村說。Kui 知道他是認真的,即使現在 Kui 已經沒辦法再感覺到那些星雲,更不能透過星雲附身到別人身上。中村把 Kui 的頭髮撥回位置蓋住傷口,把醫療包收起來放回櫃子裡。
「我也是認真的。」Kui 小聲說。
「你說什麼?」
「你什麼時候才願意放我出去?」
中村洗了洗手,說:「等你準備好的時候。」
「那怎樣才算準備好?」
中村沒有回答。
凌晨,Kui 才回到她 29 樓的套房。這天發生的事情實在太多,她到現在才有時間靜下來回想。
晚上的那場架,她是真的附身到別人身上了嗎?她再次摸摸頭,確認自己沒有戴任何的界面在頭上。她也不知道要怎麼跟中村講這件事,或者應不應該跟他說這件事。自從她有記憶以來,中村就是一個過於無聊的人,只會告訴她什麼事要做,什麼事不要做,要學什麼東西,之類之類的。就算講了的話,中村大概也只會當作是她腦震盪所產生的幻覺吧。
也許真的是這樣也說不定。她想起砸在自己頭上的瓶子,後來收拾的時候才發現已經碎成三截。她其實對中村沒有出手還是耿耿於懷,他們可是騷擾她還把酒瓶往她的頭上砸啊?但她知道跟中村吵這些也沒用,因為中村的最高指導原則就只是低調。出手教訓他們,絕對會變得很不低調。
說到腦震盪,Kui 想起 Burgundy。她在超空間裡發了封語音訊息給她,問了腦震盪會不會產生幻覺之類的。
Kui 喜歡每個禮拜四的半夜,因為那是 Burgundy 來 Sewer 找中村的時候。他們總是在中村的辦公室不知道幹嘛,但 Kui 總是喜歡 Burgundy 帶來的一種不屬於大樓群的味道,像是某種說不出名字的水果香味。中村告訴過 Kui 說 Burgundy 是一個神經學家,城中最好的一個,但他沒有說為什麼這麼厲害的神經學家會跑來這種地方找他。
Kui 從沙發床上起來,撥開一點窗簾,並把臉埋進去,貼在密閉的窗戶上觀看外面的世界,觀看這個港都。她看到的只是更多更高也更新的大樓群,以及無數穿梭在其中的高架道路與軌道。只有在一點縫隙中,她才能隱約看到港口的貨櫃吊臂,以及一點點的海平面。
Burgundy 回了訊息,關心她發生了什麼事。Kui 回傳說她撞到頭,看到了一些奇怪的東西。
「你明晚也會在店裡吧?」Burgundy 在訊息裡說。Kui 回答說會。「那就明晚店裡見吧!」Burgundy 回覆說。
Kui 躺回沙發床上,拔掉隱形眼鏡式界面。她看著床頭的頭盔界面,覺得自己的腦今晚不適合完全潛入超空間。她的頭還在隱隱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