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豚色詩人:讀《噬神師》 by 李曼旎
讀雨曦《噬神師》時,我正在聽最愛的一張港樂專輯,彭羚《要多美麗有多美麗》,其中最眩惑的一曲〈漩渦〉:「沿著你設計那些曲線,沿地轉又轉墮進風眼樂園。世上萬物向心公轉,陪我為你沉澱。」封面上的她,似無限墜落又似永恆漂浮,身側一尾海豚洄游,若一抹隨時會消逝的影子。雨曦的詩,給我的亦是這樣一種感覺:透明的力在詩行與詩行之間旋轉,形成漩渦;稠密到讓人有窒息感的意象,成為海水吞噬每一個闖入者。他是一位潛行於意識之海的「海豚色詩人」,不願曝露於明亮的水域,只鍾情在幽暗處棲息,間或有浮出浪花的一瞥,閃現粼粼色澤。那是一片停止運作的海域,沒有秩序,沒有重力,只有語言在其間漂浮:
跟你於黑暗裏於停止運作的海
捧着屬於藻類吐出的光
——〈Plant louse〉
該怎樣言明這本詩集的主題,或者說,如何形容海豚的顔色?光滑的外表折射的,是迷幻的淺藍,冷寂的深藍,還是經過太平洋洗禮後純潔的銀灰?像他在詩中以藍色質問海:
你說海是什麼身份
像搖晃在杯子裏的藍色液體、蠟燭、月色
都一樣寧靜
——〈Virgin〉
無法去具象定義,只能感受詩之「噬」,那是屬於雨曦詩的,海底夜遊生物幻覺。因其如液體般流陷的質地,談論他詩歌的節奏,等同於在談論一種流速,他如何通過句間的皺褶、觸點,製造出起伏不平的漣漪。 不妨以〈Close distance〉一篇為例:開篇即見人與人、物與人、物與物之間的彼此浸潤:
特殊之間,我們陷進一種超越時間的關係。
陽光卻依然透過了我們的影
雲朵侵占昨夜的夢
窗外樹的斜影
滲著光
甚至滲著讓關係容易變質的
那些男人
借由物象間的彼此交融,暈染出詩中邊界模糊的空間。詩人亦善於依憑語感,設置詩中較為黏著甚至停頓的地方,如「幾乎要,又想起你了」句中的遲疑,以及不時暫停上下詩句的勾連,在皺褶中轉而面向自身的赤裸:
「Vanishing Point」停滯了陌生人的腳步
塑造的我扮演著另一層角色
受地點限制的共同心理……
20世紀下半我被私有化
等同虛榮側寫出女性與小孩最柔軟的光
這些詩行擾動著讀者的注意力,從而更投入於詩意的行進中。
那裏有什麽氣味、有什麽天氣、有什麽觸感
堆積在架上的雜誌
角落的小鐵桌——掛在牆上的宣言
結婚照、海報
都如同這樣荒廢的夜,壓縮著工廠排出的
污染氣體。
在具有頹廢感的環境構造中,不難發現,驅動詩人書寫的,並非敘事邏輯,或純粹的抒情,而是空間場景堆叠在一起,呼之欲出的「餘感殘留」,所謂的私有物與近距離。詩歌末尾,詩人以動作收束空間,「我不顧被窩凌亂/赤脚的走下了床拉上了那遮擋一切的窗簾」窗簾遮蔽了「看」,視覺在此處消融,而殘留餘感還在靜靜流淌。這樣獨特的進入方式,如海豚之所以能夠分開海水的流線型身軀。 於是我形容的海豚色,不再是一種真正的顔色。它可以是雨曦詩中具有象徵性的色彩,紅色系象徵殘缺的愛,或暴烈的獸性(「一灘擱淺的水母頭顱,淺粉紅的缺愛」「等待那艘傾斜的船(住滿愛人)/駛向不復存在的那段深紅」「被勒紅的獸」),藍色系有一種都市生活中的冷(「鎖起房門,也如此的藍」),白則是一種虛無的自我(「把瘀黑破掉的洞填滿白雲」「我們癱軟在潔白的床上,讓彼此/像是從未觀察的卦象,輕撫長大」),色彩的往復出現不斷提示著主題。它更是一種自溺的書寫方法,流動的感官主導之下,詩成為他緩緩下墜前留下的最後一個可供探測的平臺。他不急於撈起那些斷裂的詞語,而是任其浸泡在意識的深海吸水膨脹。由此,他的敘述也是四散的,有時會令讀者猶豫,乃至於延宕,產生散漫的聲波,或未散去的光影:
來自每個頻率的你,呼吸時
泛指一種功率譜密度為常數的隨機信號
——〈白噪音〉手順應著你發燙般彎曲
食指與中指換氣途中
皮膚仍殘存點燃時,尚未散去的影
——〈Addicted#0.64mg〉
詩人描寫抽菸時的片段,書寫欲望與上癮,身體與語言,「我們」的糾葛俱被都市空間吞噬。這樣具有矛盾張力的情境在詩集中屢見不鮮,形成詩歌的紋理。他用詩歌完成「噬」的動作,點詩集《噬神師》書名之義,像吞噬一般去書寫,吞噬記憶、情感,乃至生活本身。也許正因此,他才偏愛書寫那些沉沒的,有包裹力的意象:洞、潛伏在房間裡的雨、浴缸、沸騰的沼澤……他透過密度極高的意象塑造了詩歌的外皮,邀請讀者觸碰、進入、甚至一併下潛,從種種迷幻的色彩,到變得透明:
忘記暈船前你的名字,如邂逅一夜相戀的
夢伴。切斷的蚯蚓
曬得摺疊——碎裂的光被玻璃折射得
如此透明。然後,轉身側對:早安
——〈S:Reproduction anxiety〉
讀到這段,我不由想起關淑怡那曲〈夢伴〉:「煤氣燈不禁影照街裡一對蚯蚓/照過以兩心相親一對小情人」。當記憶如潮汐般褪去,身體從夜的狂亂到說早安的清晨,一切更新,只有詩行不會消失。《噬神師》將作為情感密度中的呼吸儀器、城市裏的幻覺放映機、黑暗間的一抹海豚色不斷複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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