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是一種新科技
去年在高雄城市書店與乃賴對談的時候,乃賴提到了一個議題是,文字比起影音來說,是一種更古老的載體媒介。我忘記為什麼會提到這件事了,但我當時的回應是,文字即使在今日,仍然是最先進的科技之一。之所以會這樣講,是因為我曾經花蠻多的時間在程式語言的世界裡混。而對於程式設計來說,除了程式語言本身就是文字之外,像是 string (字串)也依然是最複雜的資料型別之一,不輸給影片、聲音、圖片等等。像是 Threads 這樣最新的社群媒體也是 based on 純文字內容,更不用說 LLM 的核心都是文字。因此,文字雖然比影音等其它媒體先出現,但它在今日仍然是最新科技的核心。所以像我們這樣寫作小說的人,我並不覺得是因為使用文字而過時,頂多是商業模式需要去適配網路時代。
不過我後來在學習一些古騰堡印刷術的簡史之後,我開始把思考的時間框架拉長到約數千年來看。古騰堡印刷術距今大概就是五百多年左右,影音相片大概是一百多年,而中國雕版印刷則是在七世紀唐朝就已經流行。這些都是可以大量生產、複製的媒體,是「大眾媒體」的先備技術。在這些技術出現前,文字存在、圖畫也存在,而影音則是由人做為儲存與傳播媒介(口傳),但這些都不是可大量生產的媒體。量級(scale)對一種媒體的影響力來說,是非常核心的性質。三千年前埃及人就可以在莎草紙上面寫短文,但這些莎草紙短文對社會的衝擊力比不上今天的社群媒體貼文,因為社群媒體貼文的複製成本極低、傳播速度極快,可以在一瞬間傳播到全世界任何一隻手機等網際網路裝置上面。一張莎草紙短文會需要時間慢慢傳遞、慢慢發酵,並且大概永遠都沒辦法覆蓋到全世界。相比之下,川普或 Elon Musk 大概已經有好幾則推文是全世界都看到過的。
回到七世紀的唐朝。我發現一個文明共同體的規模,跟傳播媒體的技術有很大的關聯。唐朝的雕版印刷技術一直延續了千年,形成了強烈的漢文明。除了具備文化輸出能力之外,更重要的應該是內部的知識傳播、資訊共享。從生產力來看,知識庫的豐富度與效能是決定性的因素。當亞洲各文明都還在用口傳或者手寫的時候,能夠大量印製書籍的國度就能夠快速的將生產知識在國內普及,並且養出一個更大規模的市場,因為大量印製意味著可以進行更大規模的廣告。這樣的媒體革新可能使得諸多漢地民族逐漸形成同一的漢文化,並且向外影響,形成巨大的漢文化圈。
歐洲則是一直要等到 15 世紀的古騰堡印刷術,才有一個真正能規模化的媒體。在那之前,印刷技術並非不存在,只是商業上來說是不合理的。古騰堡印刷術的大躍進卻在規模化上面超越了漢文明的雕版印刷術,簡單說就是生產速度更高、成本更低。而因為古騰堡印刷術實在是太好賺,商業上太合理,所以形成了一股巨大的勢,壓倒了天主教會原本對知識的壟斷控制,將歐洲從天主教文明轉化成所謂的「列強」。原本只存放在各地的當地知識,突然間可以傳播到所有講同一種語言的地區,甚至經過翻譯後傳播到歐洲各地、透過海洋殖民傳播到全世界。於是,這使得各種科學理論或生產方法有了跨區對話的可能性,使得宗教革命、工業革命、民主化等各種 movement 有了基礎設施。
雕版印刷與古騰堡印刷術之間的規模差別,可以從識字率來看。漢文明的雕版印刷與漢字帶來了不低的識字率,但怎麼樣都沒有超過 50%,很多時候可能只有 10% 左右。於是漢文明的印刷文化具有蠻強烈的士大夫階級色彩,屬於大眾的娛樂與知識可能要到明朝才比較普及(小說之類的)。古騰堡印刷術則是受到基督教新教文明的大力追捧,因而有了宗教以及連帶的國家力量在拉抬識字率,不僅是提升國家競爭力也是擺脫天主教會控制的方法之一——讓人民從「教徒」身份轉換成「公民」身份。在這種背景下,整體基督教文明(包括自我改革後的天主教會)進入了一種「識字率的軍備競賽」,不只在國內競爭,出國宣教的傳教士們也將識字率的提升視為核心的傳教策略(讓大家可以讀母語聖經)。所以我們就會看到傳教士幫異文明「發明文字」的情況,從新港文書到 POJ 白話字都是。這使得古騰堡印刷術+拉丁字母得以攻入幾乎社會上的每一個階級,不只是漢文明的士大夫階級。在這樣的情況下,清朝時歐洲文明的識字率已經超過漢文明,而這也是兩大文明力量之間的交叉點。
相對於漢地來說,日本一方面繼承了漢文明的雕版印刷術,一方面也很早就接觸了古騰堡印刷術。我不知道是因為新教文明透過蘭學的影響還是別的,但日本在江戶時代(17 到 19 世紀中)的識字率出奇的高。而在 19 世紀末的明治維新開始,日本更是積極推廣識字率與現代化的印刷術,變成漢文明的印刷文化領導者。這樣的領導地位一直到今天都還維持著,只要看看 Adobe InDesign 等 DTP 軟體的東亞排版功能都還是以日本印刷文化為主、當代漢字字體設計也多從日本發源就知道了。更不用說許多外語的漢字翻譯都是採取日本用語——當日本的印刷文明比較早與西方打通的時候,自然就可以在西方來的現代化知識上保持了一種「首席搬運工」的地位。
所有這些都跟我們平常論的「文學」、「文化資本」沒有直接關係,而是要將文字視為一種科技,或更精確的說,一種媒體科技來看。日本的印刷文化因應「搬運西方知識」的需求,發展出整個外來語系統。中國則是為了提升識字率而發展了注音系統,後來又改採拉丁文字做拼音、改以橫排為主要的閱讀方向。台灣的印刷文化則是至今都還沒有決定出一套完整的外來語解決方案,而因此在「搬運現代知識」的功能上十分欠缺。這也可以說是漢文明傳統的雕版印刷文化中,以士大夫、文化資本為主的意識形態的影響。當以「建立文化資本」與「提升社會地位」為印刷文化的核心的時候,很容易會形成漢字中心主義,因為漢字就是一種階級的象徵。這在所有的漢文化圈國度都發生過:越南、日本、韓國,甚至中國自己。相對之下,當一個印刷文化是「傳播力導向」的時候,它就比較不會把自己看得太重,而是因應需求去導入新功能,以增強它的傳播力。以日本的情況來說,甚至因為印刷文化的規模夠大,而有更多的資源去進行整體印刷文化的文化資本提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