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勝博X許立衡:在地賽博龐克的未來想像

楊勝博X許立衡:在地賽博龐克的未來想像

前言

數位時代浪潮席捲全球,而具有台灣特色的賽博龐克文學也正默默綻放。本次「賽博台北.意識共振」系列主題講座以《同步戰紀:失竊的原型機》為文本發想,透過一系列實體講座深入探索書中世界。活動邀請中華科幻學會常務理事、《幻想蔓延》作者楊勝博與《同步戰紀:失竊的原型機》作家許立衡進行對談,藉由多元視角的交織,觸發對於社會發展下的反思以及觀點。

「既然有這麼大、這麼難打倒的敵人,就會有新的英雄出現。這些角色通常都是社會的邊緣人,不想成為企業希望他們成為的人,所以他們做一些不一樣的事情,想要脫離這個社會。」 —— 楊勝博

何謂賽博龐克?

楊勝博開場便解釋了「賽博龐克」(Cyberpunk)一詞的組成:「Cyber」源自希臘文的「舵手」或「零」,暗示控制;而「Punk」則代表70年代的反叛文化。這兩個看似矛盾的概念結合,正是這種文類最核心的張力——高科技與反抗精神的碰撞。

「賽博龐克作品裡的控制可能是針對人,可能是針對身體,但最大的控制是社會。他把所有人都納入監控系統底下,所有人都是在他家的零件,他想幹嘛就幹嘛,所以你所做的一切,甚至在睡夢中,他都在監視,非常可怕。」

立衡補充道,這種控制與反抗的元素在他創作時也是重要的思考點:「我認為媒體的呈現和探討至關重要,就像菲利浦.K.迪克的作品,許多都在探討媒體這件事情,尤其是將電視機概念轉化為未來互動式體驗,在那個網路還不發達的年代就能想像如此前衛的概念,非常厲害。」


賽博龐克的重要特徵

高科技低生活

立衡指出,賽博龐克的第一個重要特徵就是「高科技低生活」:「想像一個乞丐有智能手機,乞討完之後,APP還要扣掉手續費。科技非常發達,但普通人的生活品質卻很低下。」

監控與剝削

勝博解釋在賽博龐克世界中的第二層剝削:「科技公司要的是你的個人資料,你平常做什麼、你的喜好是什麼,隨時隨地都可以推廣告給你。你會看到第二層的剝削,就是所有的行為都會變成商品。」

立衡接著談到數位落差的問題:「當你沒有太多錢的時候,反而你的手機上面就會開始出現一堆廣告,讓你的手機變得更慢。你手機原本已經很慢,還會更慢。這就是所謂的數位落差。」

邊緣人物的反抗

面對龐大的控制體系,賽博龐克世界中總會出現反抗的聲音。勝博說:「既然有這麼大、這麼難打倒的敵人,就會有新的英雄出現。這些角色通常都是社會的邊緣人,不想成為企業希望他們成為的人,所以他們做一些不一樣的事情,想要脫離這個社會。」

這些邊緣人物可能採取的反抗形式包括:「硬是不使用最新的科技,不想用虛擬介面,不想穿那些體感服,堅持使用老方法做事情,堅持紙本的溫度。」這些看似小的舉動,卻是對巨大體系的反叛。

經典賽博龐克作品賞析

文學作品

勝博介紹了多部經典賽博龐克小說:「第一個是菲利浦.K.迪克的《仿生人是否夢見電子羊》,這是《銀翼殺手》的原作。雖然故事裡並沒有提到『賽博龐克』這個詞,但他寫的東西基本上完全符合後來定義的賽博龐克元素,所以被推為是這一類型的元祖。」

「真正讓賽博龐克發揚光大的是威廉.吉布森的《神經漫遊者》。這本書裡有兩個AI在對抗,主角是個駭客,這也是為什麼我要講很多駭客的原因——因為駭客才有能力去勉強對抗那些龐大的財團,他們有技術去對抗。普通人是沒有辦法反抗的,你刪除的APP都會被裝回來。」

立衡則分享了他對菲利浦.K.迪克作品的喜愛:「我自己很喜歡菲利浦.K.迪克的許多作品。像《全面回憶》就有兩次改編成電影。他的作品很多都在探討媒體,尤其是將電視這個概念變成未來互動式的體驗。當時根本沒有網路,他就能探討到這個程度,非常厲害。」

漫畫與動畫

在漫畫領域,勝博特別推薦大友克洋的《阿基拉》:「故事描述在2020年東京奧運時發生大爆炸,政府想要掌控這種力量。很多人認為這暗喻二戰核彈,如果日本掌握這種力量,會發生什麼政治問題。」

他還提到了士郎正宗的《攻殼機動隊》:「這部作品在漫畫中非常厲害的地方是,每個縫隙都塞滿了滿滿的細節,他的漫畫格子旁邊都充滿賽博龐克元素。有評論家稱之為『塞爆龐克』。」

立衡補充道:「日本漫畫真的非常多賽博龐克元素。他們很著重人體與超人主角的描繪。我自己比較喜歡看《銃夢》(艾莉塔戰鬥天使)和《阿基拉》。」

電影與遊戲

勝博談到了賽博龐克電影的經典之作:「《銀翼殺手》最初在電影院賣得不好,但後來因為錄影帶而廣為流傳,知名度越來越高。《駭客任務》則是真正讓賽博龐克發揚光大的作品,大家都記得那個身體往後蹲閃子彈的畫面,它成功打造了一提到賽博龐克就會想到的視覺元素。」

他還提到了《賽博浩劫》(Psycho-Pass)這部動畫,其中探討了犯罪預測系統與電腦對犯罪判斷的問題:「系統可以判斷是不是未來有機會成為罪犯,如果判斷你會成為殺人犯,他就會讓警察的權限打開,直接把你變成肉末蒸發掉。這探討了電腦到底能不能幫助我們判斷犯罪,或者預防犯罪這件事情。」

立衡補充了一款遊戲:「我想補充一款遊戲《看門狗》,主角是駭客,可以用手機入侵監視器系統或一些網絡的CCTV等,進行遠端操控。這個系統後來也進入到《電馭叛客》中。雖然它比較是現代風格,但我覺得這也影響了不少創作。」

台灣的賽博龐克創作

勝博指出台灣賽博龐克創作的特色:「台灣在賽博龐克小說方面很有趣,通常作家會藉由賽博龐克世界觀去講他想講的故事。比如平路的《人工智慧機》,講一個機器人被設定成女性後愛上了發明者,發現發明者有喜歡的人後,就將發明者殺害。如果用現在的角度來寫,可能會更突破,讓AI想控制整個實驗室,甚至像天網一樣控制世界,但她想解決的是性別問題,所以故事就寫到這裡。」

他還提到了紀大偉的《膜》和《紅菱》,這些作品處理記憶晶片和性別轉換的問題。

立衡談到了他的作品《同步戰紀:失竊的原型機》中台北港的描述:「我設計了一個有更大陰謀的控制論。老實說,整個大樓群中的場景和發生的事情,都是我把自己放置到那種街頭空間中自然產生的。就像我現在住的地方附近有廟口,我曾聽嘻哈歌手說過他以前住那條路,那條路就有屬於那裡的幫派。所以我創造了『柑園幫』,就是那個地方的名字和當地幫派。」

楊勝博特別讚賞臺北港篇幅中的一個人物設定:「其中有個很有趣的設定是酒吧老闆,他的酒吧叫『下水道』,暗示這是不被社會接納的人、叛逆者聚集的地方。他很喜歡復古音樂,用古董音響,強調儀式感的重要性,堅持要女主角學花式調酒,說『客人是來買體驗的』。這在全面數位化的世界中堅持傳統手藝,也是一種反抗。」

立衡解釋了他對復古元素的思考:「關於懷舊和復古,我很受《攻殼機動隊》啟發。有理論家Haraway在賽博格宣言中講到,對原初、復古的想望其實是一種危險的慾望。大家可能會想像過去人類是怎樣的、哪種狀態最好,這種復古主義可能是虛妄的想像,因為過往可能根本不是這樣。我把中村這個角色設定成復古主義派,他追求過往的完整感,通過現實空間中的觸覺、聽覺和非數位性的儀式感來表達。」

現實隱喻:自由貿易與城市發展

楊勝博好奇地問許立衡:「我在讀書中關於臺北港的描述時感覺你描寫的城市比較像香港,為什麼特別參考香港?」

許立衡解釋了他的創作靈感:「我當時想像台灣的未來。那時正好是台商回流,帶來很多資金,加上2019年香港反送中事件,讓人覺得香港的資金和國際公司可能會轉移到亞洲其他基地,台北可能是其中之一。我想像如果台灣真的實現自由貿易區的想法,會變成什麼樣子。」

「最初我設定故事的台北港其實是高雄港,因為高雄港規模非常大。但後來我搬到大台北地區,覺得台北給我更多高科技感,加上台北港也有很大潛力。我想像自由港發展起來後,會變成類似香港那樣的巨大自由貿易港口。」

賽博龐克的未來與啟示

楊勝博總結道:「賽博龐克看似是未來世界的想像,但其實它描述的問題已經在我們現實生活中悄然發生。數據監控、身體技術、企業壟斷,都不再是科幻,而是我們每天面對的現實。台灣的創作者開始用這種文類來探討本土議題,包括性別、城市發展、科技落差等,這是賽博龐克本土化的重要發展。」

許立衡則表示:「創作賽博龐克作品時,我不只是想構建未來世界,更是希望透過這種設定,讓讀者反思當下我們正在面臨的問題。技術與控制、自由與限制、身體與意識的界限,這些議題永遠不會過時。」

賽博龐克的核心概念

控制論(Cybernetics)

賽博龐克中的「Cyber」源自希臘文,意為「舵手」或「零」。這個概念最初關注的是生物機械的控制,後來演變為對社會的控制。在賽博龐克作品中,控制主要體現為大型企業或財團對社會的全面監控。

龐克(Punk)精神

「Punk」來自70年代的反叛文化背景,強調反抗現有體制和主流價值觀。在賽博龐克作品中,這種精神表現為對抗財團控制、追求個人自由的行動。正是這種反叛精神與高度科技控制的張力,構成了賽博龐克最核心的特色。

科幻新浪潮影響

賽博龐克受到1960-70年代科幻新浪潮的深刻影響。這一運動源自英國,拒絕傳統的太空船、機器人冒險故事,轉向探討更嚴肅的議題:人的本質、人的未來。它關注人內心及人如何面對社會,而非純粹技術問題。這種思考方式成為賽博龐克作品的重要精神底蘊。

結語:在地化的賽博龐克想像

本次講座不僅涵蓋了賽博龐克的理論與經典作品解析,更聚焦於台灣本土的賽博龐克創作。從《臺北港》的城市想像,到本土創作者如何透過賽博龐克元素探討性別、科技落差等議題,都顯示了賽博龐克已不再只是西方或日本的文化產物,而是能夠在台灣土壤中生根發芽,並綻放出獨特的花朵。

在數位時代的浪潮中,台灣的賽博龐克創作以獨特的視角,融合本土元素與全球化思考,為讀者帶來既熟悉又陌生的未來想像。這些作品不僅是娛樂,更是對當代社會問題的反思與預警,提醒我們在擁抱科技進步的同時,也要警惕其潛在的風險與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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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 Marketing

On Marketing

我曾經搞不清楚行銷與銷售的差別。其實還可以再加上業務與公關。這些詞看起來感覺不出什麼差異,感覺就是要把產品推銷給顧客,只是用不太一樣的方法而已。 在讀了幾本教科書(《Transmedia Marketing》與《Business Model Generation》等)以及數不清的內容行銷網路文章之後,以及一年的實際操作經驗,我現在對行銷有比較不一樣的想法了。我現在也不會稱之為「行銷」,而是「marketing」, 比較像是「做市場」這樣的感覺。這個詞彙的選擇是根本上的態度差異:「行銷」這個詞的隱藏意涵是「把東西賣出去」,畢竟有「銷」這個字眼在,感覺是單向的輸出。「Marketing」則隱含了「與市場互動」的感覺,是雙向的溝通。 Marketing 是生產者與消費者之間的界面 我做為一個生產者,對我在做的事情的定位是「做出好東西,然後跟大家說」。也就是說,會分成「做東西」跟「跟大家講」這兩個業務領域。這句話並沒有表面上的狹義,而是要廣義的去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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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再過度翻譯了

我真的是受夠台灣知識類翻譯書的過度翻譯了。什麼是過度翻譯呢?其實有好幾個層面。以我現在在讀的《品味,從知識開始:日本設計天王打造百億暢銷品牌的美學思考術》來說好了。 書名的過度解釋 這本書原文書名是《センスは知識からはじまる》,可以很清楚的看到,是沒有副標的。台灣整體在「命名」這件事上面感覺有一些障礙,從電影名到書名到政策名到產品名,就是普遍缺乏一種「品牌感」。對我們來說,名字的用途好像就只是要讓人快速明白內容,然後要塞一些 buzzword 這樣。 這是個很深的問題,也就是我們對整個「品牌學」概念的缺乏。如果懂品牌學的話,應該就可以秒懂為什麼外國電影或書名很喜歡用人名(如《Erin Brockovich》)而非「看得懂的片名」(台譯《永不妥協》)。台灣命名是從「看得懂」為出發點,但這常常跟「品牌化」產生衝突——品牌是一個整體性的印象,是一個 icon,是想像的 trigger,而大白話的名稱或者充滿 buzzword

By 許立衡
《噬神師》精彩系列對談即將開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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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在七月下旬到八月上旬將會有一連串圍繞《噬神師》的對談,於台北的四個文學地點,由作者雨曦與四位文學與影像領域的創作者/評論者對談。 首場我們邀請到台灣影評人協會理事長徐明瀚做為與談嘉賓。徐明瀚老師在多所藝術與傳媒學系任教,並且是我個人很喜歡的《Fa 電影欣賞》雜誌前主編,對影像、媒體與藝術領域的學術理解深厚,相信能從這些領域出發帶來跨界的詩句解讀樂趣!地點:台北市大同區的現流冊店,時間:7/19(六)14:00~15:00,限額 15 人,現在就到活動頁面免費報名。 第二場是同為年輕世代、充滿才華的詩人李曼旎。李曼旎與雨曦同為出生於廣州、有兩岸三地的成長與創作經歷,似乎也在兩人充滿詭譎魅力的文字詩句當中隱隱彼此呼應。地點:西門町附近的飛地書店 nowhere,時間:7/20(日)14:00~15:30,限額 15 人,可在活動頁面免費報名。 接著是與台灣詩壇重量級詩人顏艾琳的對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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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想再為社群媒體提供養份

我不想再為社群媒體提供養份

不知道大家有沒有發現,我已經有蠻長一段時間沒有在社群媒體上面發文了。大概是沒有,因為社群媒體上面的內容超爆多,演算法也不會讓你看到所有追蹤對象的新貼文,所以就算沒看到一個人的文章,你可能也只是感覺「怎麼好像某人的文章很久沒出現了」,不點進去那個人的個人頁面是不會知道他到底有沒有在發文的。 我除了不發文之外,也盡可能的不互動,甚至連打開社群媒體都不打開,保持登出狀態。為什麼呢? 社群媒體是所有其他媒體的敵人 社群媒體本質是短內容媒體,本來跟較長篇幅的其它媒體佔據的是不同的定位:社群媒體佔的是手機,其它媒體有的在電視上,有的在電影院,有的在電腦,有的在紙本書、報紙、雜誌上面等等。因為處在不同的區位,所以合作的話可以達到互相加成的效果,所以其它媒體都算是接受了社群媒體的存在。畢竟手機本來並不是一般媒體想要去開發的地盤,所以有個新的廣告平台去佔了這一塊,讓其他媒體可以在手機上面也發表消息、打廣告、跟受眾互動,豈不是很美好嗎? 但一些社群媒體公司的野心顯然不止於此。或者說社群媒體通常都有矽谷的 growth 心態:他們要的就是徹底的壟斷,如果一個市場已經被壟斷的話,那就將市場框架放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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