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再過度翻譯了

我真的是受夠台灣知識類翻譯書的過度翻譯了。什麼是過度翻譯呢?其實有好幾個層面。以我現在在讀的《品味,從知識開始:日本設計天王打造百億暢銷品牌的美學思考術》來說好了。

書名的過度解釋

這本書原文書名是《センスは知識からはじまる》,可以很清楚的看到,是沒有副標的。台灣整體在「命名」這件事上面感覺有一些障礙,從電影名到書名到政策名到產品名,就是普遍缺乏一種「品牌感」。對我們來說,名字的用途好像就只是要讓人快速明白內容,然後要塞一些 buzzword 這樣。

這是個很深的問題,也就是我們對整個「品牌學」概念的缺乏。如果懂品牌學的話,應該就可以秒懂為什麼外國電影或書名很喜歡用人名(如《Erin Brockovich》)而非「看得懂的片名」(台譯《永不妥協》)。台灣命名是從「看得懂」為出發點,但這常常跟「品牌化」產生衝突——品牌是一個整體性的印象,是一個 icon,是想像的 trigger,而大白話的名稱或者充滿 buzzword 的名稱常常會毀掉這種想像與 inspiration。諷刺的是,以《品味,從知識開始:日本設計天王打造百億暢銷品牌的美學思考術》來說,整個副標正好直接違反原書名的品牌——「sense」。

像這種論述類書籍的主標,通常是建立一個論述品牌。這本書的論述品牌已經算是很白話了,主要要建立的就是「sense 不是什麼神秘的東西,而是可以從知識當中建立起來的」,所以原文是一個簡單直接的宣告——「Sense 是從知識開始的」。整本書全部就是在佐證這件事情。事實上,水野學本身對設計的態度也是「設計不是神秘學,是可傳授且可學習的知識」,所以他是從書名就已經在傳達他的個人品牌價值。

日本版的書籍的行銷,也是從這樣的「知識論」品牌出發,把這本書以「教科書」的概念進行包裝。也就是說,把這本書定位成一本根本性、帶有一點學術性質的理論書。這跟台灣的行銷把它做成「提升工作價值」的一般職場類書,是完全不一樣的方向。

同樣是時報有出另一本原名《100 Tricks To Appear Smart In Meetings: How to Get By Without Even Trying》的書,原書是極端諷刺職場開會文化的一本無厘頭搞笑神書,是紙本的站立喜劇,結果台譯書名是《這樣開會,最聰明!:有效聆聽、溝通升級、超強讀心,史上最不心累的開會神通100招!》,然後行銷上的包裝方法跟《品味,從知識開始:日本設計天王打造百億暢銷品牌的美學思考術》幾乎一模一樣。從這點可以看出,這些書在台灣幾乎沒有在做品牌化、差異定位,而是「只要是商管書就用同一套行銷概念」,即使扭曲了原書的核心概念也無所謂。

特殊名詞的過度漢字化

原書其實不是在講「品味」,而是在講「sense」。老實說,稍微有 sense 的人都知道這兩個詞差別有多大——我不會在這邊說「稍微有品味的人」,而是說「稍微有 sense 的人」,因為「品味」比較像是「sense」的一個 subset,兩者並不能隨意替換。這在本書的開頭就碰上問題了:原文寫「經營的 sense」,難道要翻成「經營品味」嗎?抱歉,真的就是這樣翻。其實也為難譯者了,因為他肯定知道這樣譯有問題,所以特別附上原文,並解釋「又譯作經營頭腦」。

所以為什麼不直接用「sense」這個詞?這是什麼台灣罕見詞嗎?以我個人的成長經驗來說,這個詞的常用程度說不定還高於「品味」。當我跟人說「你很有 sense」的時候,可能比說「你很有品味」時對方更懂我在說什麼。

我覺得這是對「翻譯」這件事從根本上的誤解,而且這是牽涉到整個翻譯界的傳統。簡單來說,我認知中目前的中文翻譯對「翻譯」的根本定義是「中文化」,操作上來說就是要「盡可能消滅『晶晶體』」,以符合「標準中文規範」。

我對這種定義與操作感到生理上的噁心,因為這代表「翻譯」這個行為的最終服務對象並不是消費者,而是「標準中文規範」。

對我來說,「翻譯」的最終目的應該是「在地化」,也就是盡可能忠實的將原本的概念傳達給受眾,用受眾最熟悉的語言。然而現在的台灣(非文學類)翻譯書真的很常發生「翻譯書用的詞」與「台灣受眾用的詞」脫節的狀況。台灣很多界別根本就常直接用原文詞,從工程界到影視業界到軟工到行銷等一堆,因為根本沒有精確對應的漢字詞。難道這些就不能算中文了嗎?華語一定要用漢字表示嗎?

不講台灣,直接看日本就會發現,他們用外來語用的超兇的,很多根本只是把原文片假名化而已。以本書書名來說,「センス」就是「sense」的日語腔而已。雖然我不懂日文語法與平假名詞,但這些片假名外來語卻對我來說比台灣中文翻譯的漢字詞更好懂。而說實在的,日文原文作者用的就已經是英文外來語,台灣翻譯為什麼不直接用台灣也很常用的英文外來語,硬要用台灣該知識領域業界不常用的漢字詞呢?甚至不惜扭曲原意,亦即連「信達雅」中首要的「信」都丟掉?

過度的術語譯註

常常在讀商管書的時候,看到對於什麼「藍海」「紅海」「B2B」「B2C」等商管常用詞的譯註(某書中還把「BtoB」翻成「B to B」而不是「B2B」),真的會覺得自己被當成什麼商學院先修班的 19 歲學生。首先,這些詞根本是業界常識,意思是如果你是會讀這本書的商管人的話,你就應該要具備這些詞的先備知識。如果你不懂的話,那你應該要先去讀一些更基礎的商管書,或者自己上網搜尋研究一下。這種「被看不起的火大感」具體而言是一種「這本書的負責人並不了解這本書的目標讀者,並一律把讀者當成毫無先備知識的『教育對象』」的感覺。我覺得這不只是對讀者不尊重,也是對作者不尊重,因為作者通常都很清楚他這本書的講話對象的知識水準,很多時候也會直接寫在前言等地方。如果原書並沒有這個註釋,而這個詞也無關文化差異的話,那為什麼要加譯註?說真的,做為讀者,稍微有點被污辱的感覺。(當然我的《同步戰紀:失竊的原型機》也可能犯了這個問題。)

不過,火大歸火大,並不會太影響這本書的價值。問題更大的是,這些譯註常常沒什麼意義,有時甚至是錯誤的。

首先,這種專業領域的術語本來就是無法簡單用譯註來說明的,不然大家讀教科書讀半天是為了什麼?比如說「B2B」好了,它指的是一種商業模式,指一間公司主要的客戶是其他公司而非終端消費者,所以他通常是提供生產工具或者原料或者顧問服務之類的。但這樣解釋就夠了嗎?需不需要解釋什麼是「商業模式」、「終端消費者」?我要理解一個術語時,通常需要讀至少兩、三篇網路文章,總共幾千字加上一些圖表輔助,有時還需要再去查一些相關的術語才能說我搞懂什麼它的意思。在這種情況下,用短短一、兩句的譯註就想解釋一個術語,很容易讓不明白此術語的讀者渾淪吞棗、不求甚解,靠感覺去理解(誤解)這個詞,而不是真的去學習這個術語的真正概念。藍海、紅海、B2B、B2C 之類因為比較難望文生義,所以比較不會有這個問題。像「破壞性創新」這種詞就太容易被誤解了,我相信很多人以為這個詞的意思是「突破性發明」之類的,因為字面上看起來很像,但事實上完全不是這個意思。如果只是簡單說明的話,太容易被本來不懂的人誤解了。

再來是,術語的譯註也很容易出錯。因為術語之所以是術語,就是他是屬於某個專業領域的語言,不在該專業領域裡面的人本來就不會懂。問題在於,「翻譯」本身是一個專業領域,而同時在兩個以上專業領域裡面的人其實不多,所以翻譯者會不懂他翻的書的專業領域其實是很常見的事。這樣的翻譯工作者,卻需要去用簡潔的語言解釋他本來不懂的專業領域知識?這是一個很矛盾的事情。結果就是翻譯者常常直接拿維基百科之類的解釋來當譯註,而我們都應該要知道:中文維基百科並不是什麼正確率很高的資訊來源。所以就會看到「B to B」的譯註變成這個:

“譯註:Business to Business。企業(B)透過網際網路串聯上下游廠商(B),整合資訊與物流,創造完整的供應鏈。”https://kobo.com/en-TW/ebook/kPKUM9fqAzC4oyH86cu2zg?utm_campaign=TextQuotesIOS&utm_medium=Social&utm_source=App_Acq

B2B 為什麼一定要透過網際網路?還一定要「創造完整的供應鏈」?這一看就是有問題的定義。

我查了一下,發現這段話是來自於中文維基百科,而中文維基百科的這句話是引用自一本在講「e化企業」的書。我相信它在原書的脈絡裡面是一個正確的陳述,但它被錯誤的斷章取義放到中文維基百科裡。然後譯者或編者或哪位書籍負責人因為沒有商管的專業領域知識,所以也沒辦法判斷這個陳述是正確還是錯誤,就這樣把一個錯誤的譯註放到了一本應該賣得不錯的商管書裡。

錯誤的譯註會有什麼後果?碰到懂的人(應該是主要受眾吧)時,會被看沒有。碰到不懂的人時,會誤導對方。糟糕的時候會碰到像我這種,不爽到寫文章出來抱怨的(我已經看到一些商管 KOL 在講類似的事情了)。

說實在的,打從一開始就不要加譯註就好了。我現在想得到一定要加譯註的原因是「讀者要求」(除了前面提到的文化差異之外),也就是也許有一批讀者很討厭查網路或其他書,並要求每一本書都一定要簡單易懂。那我覺得我更應該要出來發聲,就是要說「我要求不要亂加譯註」,而我相信有我這樣想法的受眾並不在少數。我覺得最少最少就是,做書的人自己不懂的詞,就不要過度解釋,能讓讀者知道「這是某個領域的什麼術語或專有名詞」就好了,多說多錯。

總而言之就是⋯⋯

台灣的知識類翻譯書真的常常讓我讀得很煩躁,到了一種我覺得離原書的知識越來越遠的程度。翻譯的本質應該是減少中間成本(overhead)而非增加中間成本,而過度翻譯就是增加中間成本的一種行為。書是一種資訊的傳遞,重點是作者與讀者。尤其就知識書而言,我做為讀者會更希望了解作者想傳達的概念。而如果台灣讀者受眾與作者都習慣用英文術語或其它外文術語的話,希望能保留這些外文術語,不要硬把它翻成沒有人在用的漢字詞。

這篇文章也並不是要針對哪本書的譯者,而是針對台灣知識類翻譯書的普遍性在地化問題(包括翻譯與行銷等面向)。在地化不等同於漢字化,台灣人也常常在專業領域用外來語。翻譯書應該優先尊重某書的受眾的習慣術語,而非另造新漢字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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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 Marketing

On Marketing

我曾經搞不清楚行銷與銷售的差別。其實還可以再加上業務與公關。這些詞看起來感覺不出什麼差異,感覺就是要把產品推銷給顧客,只是用不太一樣的方法而已。 在讀了幾本教科書(《Transmedia Marketing》與《Business Model Generation》等)以及數不清的內容行銷網路文章之後,以及一年的實際操作經驗,我現在對行銷有比較不一樣的想法了。我現在也不會稱之為「行銷」,而是「marketing」, 比較像是「做市場」這樣的感覺。這個詞彙的選擇是根本上的態度差異:「行銷」這個詞的隱藏意涵是「把東西賣出去」,畢竟有「銷」這個字眼在,感覺是單向的輸出。「Marketing」則隱含了「與市場互動」的感覺,是雙向的溝通。 Marketing 是生產者與消費者之間的界面 我做為一個生產者,對我在做的事情的定位是「做出好東西,然後跟大家說」。也就是說,會分成「做東西」跟「跟大家講」這兩個業務領域。這句話並沒有表面上的狹義,而是要廣義的去理解:

By 許立衡
《噬神師》精彩系列對談即將開跑!

《噬神師》精彩系列對談即將開跑!

我們在七月下旬到八月上旬將會有一連串圍繞《噬神師》的對談,於台北的四個文學地點,由作者雨曦與四位文學與影像領域的創作者/評論者對談。 首場我們邀請到台灣影評人協會理事長徐明瀚做為與談嘉賓。徐明瀚老師在多所藝術與傳媒學系任教,並且是我個人很喜歡的《Fa 電影欣賞》雜誌前主編,對影像、媒體與藝術領域的學術理解深厚,相信能從這些領域出發帶來跨界的詩句解讀樂趣!地點:台北市大同區的現流冊店,時間:7/19(六)14:00~15:00,限額 15 人,現在就到活動頁面免費報名。 第二場是同為年輕世代、充滿才華的詩人李曼旎。李曼旎與雨曦同為出生於廣州、有兩岸三地的成長與創作經歷,似乎也在兩人充滿詭譎魅力的文字詩句當中隱隱彼此呼應。地點:西門町附近的飛地書店 nowhere,時間:7/20(日)14:00~15:30,限額 15 人,可在活動頁面免費報名。 接著是與台灣詩壇重量級詩人顏艾琳的對談。

By 許立衡
我不想再為社群媒體提供養份

我不想再為社群媒體提供養份

不知道大家有沒有發現,我已經有蠻長一段時間沒有在社群媒體上面發文了。大概是沒有,因為社群媒體上面的內容超爆多,演算法也不會讓你看到所有追蹤對象的新貼文,所以就算沒看到一個人的文章,你可能也只是感覺「怎麼好像某人的文章很久沒出現了」,不點進去那個人的個人頁面是不會知道他到底有沒有在發文的。 我除了不發文之外,也盡可能的不互動,甚至連打開社群媒體都不打開,保持登出狀態。為什麼呢? 社群媒體是所有其他媒體的敵人 社群媒體本質是短內容媒體,本來跟較長篇幅的其它媒體佔據的是不同的定位:社群媒體佔的是手機,其它媒體有的在電視上,有的在電影院,有的在電腦,有的在紙本書、報紙、雜誌上面等等。因為處在不同的區位,所以合作的話可以達到互相加成的效果,所以其它媒體都算是接受了社群媒體的存在。畢竟手機本來並不是一般媒體想要去開發的地盤,所以有個新的廣告平台去佔了這一塊,讓其他媒體可以在手機上面也發表消息、打廣告、跟受眾互動,豈不是很美好嗎? 但一些社群媒體公司的野心顯然不止於此。或者說社群媒體通常都有矽谷的 growth 心態:他們要的就是徹底的壟斷,如果一個市場已經被壟斷的話,那就將市場框架放大,

By 許立衡